那是她最后一次,以沈寒的身份,与郡主聊起父亲。
刻骨铭心,就在于最美好的那一刻,硬生生被拽出美梦。
舱门外的刀剑声,惊慌失措的叫喊声,四下逃窜的家丁婢女,凶神恶煞的水匪杀手,到她惊魂未定时被一掌推下水。
再醒过来,沈寒就变成了陆青。
两人相视怔怔落泪,又忍不住一起笑。若不是就在面前,谁也不敢相信,她们以另一个人的生命形式,继续活着。
窗外立春将至,虬枝胎芽萌发,阴差阳错的命运纠葛,正在交织出全新的生命力,只待一声惊雷,新翠即将破土而出。
“现在有三个疑点,其一就是那群扮成水匪的杀手。”陆青取过纸笔,写下“杀手”二字。
“那群人,是训练有素的杀手。”陆青回忆,“他们根本没有翻找财物,只是见人就砍,直奔郡主而来。”
“其二,就是秦姨娘。”秦离离这三个字,力透纸背。
“我喝下的药,应该是给郡主准备的。”陆青这些天反反复复的回忆,让她心头忐忑不安的就是这点,“沈漫推我下水是临时起意,可秦姨娘给我下的药,必是她私藏许久的。她早就备下了药,为了给沈漫遮掩,才临时用在我身上。”
郡主性情温顺,并无仇家。梁王与郡主离京多年,莫说是威胁到谁,就是京师中的人,新面孔也认不得几个,为何有人要致她于死地。
“杀手与秦姨娘,都是冲着郡主来的。”沈寒看了眼字,“可她为何要害郡主?虽说秦姨娘是靠着祖母过活,可祖母是靠着郡主,沈家一门的荣辱与郡主息息相关,她还想过继夕哥儿给郡主,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”
毒杀郡主是极其冒险的,家里就这么几个人,若是郡主出事梁王必然会查到她头上,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?何况郡主与秦姨娘之间,并无深仇大恨。
“我也没想通。”陆青摇了摇头,“我反复想过,毒杀郡主,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,除非...”
“除非她是听命办事。”沈寒接话,“其三,就是秦姨娘的手中和我姨母的手中,竟然会有相同的药。”
也就是说,毒杀郡主和毒杀她,是同一个人的手笔。
一个是养在深闺不自知的侯府姑娘,一个是远在应天与世无争的清贵郡主。
一个是侯府深宅大院里的二品命妇,一个是沈家后宅里不起眼的娇花妾室。
什么人什么事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?
“要不我回去试探下,看看夫人认不认得秦姨娘?”陆青问。
“不可。”沈寒断然拒绝,“你不能在她面前露出半点痕迹,一次下手不成,她很可能会再次对你下手。”秦姨娘城府深沉,害她是临时起意,见她不去翻旧账也不会再做暴露自己的事,小乔氏就不一样了,事关到她的命门,若她有半点怀疑,陆青就危险了。
“要查这个人是谁,我们得从长计议。眼下既然秦姨娘想要郡主和你我的命,那就先收拾她。”声如冰刃穿骨,一字一字钉在眼里。
陆青看着她,沈寒的反应,像是遇到过无法释怀的事,让她整个人都裹在布满冰裂纹的琉璃器中,一碰就片片碎裂。
“那晚还有一个人,傅鸣。”陆青提笔写下,“这人是凭空出现的,不但逼退水匪,还救了我。”
“我听梁王提过,这人是魏国公的世子爷。”沈寒向陆青解释,“魏国公是大贞开国六公爵之一,武将出身,战功彪炳,傅家世代忠良,极得圣上信任,傅鸣与四皇子裕王是一起长大的,关系亲密。”
“不过梁王提过,傅鸣救了郡主的事,莫要对外人言。许是因为涉及朝堂储位之争,还有诸多命案关联,王爷是不想我们闺阁女儿家的,掺和这些事。”沈寒想到梁王的话,提醒陆青,“尽量远离这个人,免得引人注意。”
陆青点头,“说起来我还未问你,你那是因为什么...”话还未说完,就听到门外传来贵女们高低起伏的尖叫声,隐约还有打斗声。
推开门,就见一楼堂内已是混乱不堪,香粉、胭脂、花露撒得遍地五彩斑斑,几名青衣绣服的便装男子正在追一名蒙面客,他为躲避追兵,随手抓过一名花容失色的贵女,一掌拍到对面,贵女被掌风扫过,吓得连尖叫都忘记,就已经飞了出去。
利器破空声倏然响起,叮叮叮三声钉入廊柱,蒙面客擦身转过一声闷哼,血滴廊下,他捂着左肩滑过长廊,一脚踢翻紫檀粉柜,趁漫天迷雾炸开之际踉跄跌入后院。
后院迅速翻入几名青衣人围攻,蒙面客伸手入怀,掏出纸包抖开,兜头一把石灰迷粉撒出,趁青衣人用袖遮挡之际,顺势借力足尖点上院墙,翻身而出,甩落的血珠溅下一道蜿蜒的血痕。
“别追了。”领头人挥手阻止青衣人放钩爪,“他留下东西了。傅大人的袖箭上有蓖麻毒,他跑不远,会有人去捡回来。”
二、三楼的贵女们,缩在廊柱后不敢发声,被自家婢女死死抱住。陆青越过躺了一地的贵女,一眼就看到一楼人群中间的傅鸣。
“又是他。”陆青眼见人朝三楼看来,顺势躲在廊后。
“他是谁?”沈寒不认识傅鸣,对方一身玄色暗花罗袍,蚕丝与银线绞出的云纹,在堂内隐隐泛着寒光,粗粗一眼,倒像是哪家的贵公子。
“他就是傅鸣,上次在船上我被推下水,就是他救的我,也是他突然出现,逼退那群杀手。”陆青恍然,原来沈寒之前也未曾见过傅鸣。
“上元节那天我误认了他,现下你我都在一起,还是分开走。”陆青招招手,让溪雪带沈寒穿过长廊,出月洞门绕到后院从侧门出。
趁着混乱,她带着扶桑,从另一侧阶梯下楼,准备悄悄溜走。满地都是贵女洒落的香囊、绢帕、珠钗,原先在一楼选香料的贵女们,现下齐齐躲在倾倒的多宝阁架后,正惨白着一张脸崇拜地看向傅鸣。
绢帕脂粉在刚才混乱中被踩落一地,贵女们也没时间整理妆容,只能用衣袖挡住脸,露出水汪汪的娇羞迷眼,盯着大堂中间的英俊男子。
陆青看有个便服带刀男子在与傅鸣说话,瞅准时机,带着扶桑靠着散落一地的多宝阁架及牌匾的遮掩,偷偷溜出去。
一只脚刚踏过门槛,就听身侧传来醇厚低沉的问候,“陆大姑娘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陆青定住。
真不愧是被誉为狼人的世子爷,一双狼眼真是尖锐,满堂都是乌泱泱的人,他还能发现她。
内心纠结了下,是不管不顾先跑了再说,还是装作不认识说你认错了人。
跑也不是,不跑也不是。
陆青无奈转身,眼见脂粉堆里的贵女们向她投来不明的晦涩目光,她要是现在说不认识,还来得及吗?
“您是?”从前的武安侯府大姑娘是不认识魏国公世子爷的,现下的她也只能装不认识。
就装不认识!
不认识他又不犯法,难道这个世子爷还能因为她装不认识就把她抓回去拷打,现下只能硬撑了。
男女有别,她就不信,这位世子爷能在众目睽睽之下,硬是要与她结识,身为魏国公的世子,多少会在意男女大防吧。
傅鸣挑眉看着面前这位脸色阴晴不定的女子,这才没几天,这么快就装不认识了。
“陆大姑娘,上元灯会那夜,在华彩楼外你装认识我,今日在这花春堂内,你又装不认识我,那我们,究竟是认识,还是不认识呢?”
众贵女齐齐看过来,什么?什么?
上元灯会,酒楼外,装认识?
是她幼稚了。
傅鸣这个混蛋,未来这一年,她都要成为贵女圈的话题了。